任九思走出茶楼时,最后一缕残阳正被门扉撞碎在青石阶上。夜色像泼翻的砚台,顺着屋檐上的青瓦淌下来,将他松烟灰的袍角洇出深浅不一的墨痕。
照雪庐内,炭盆里的火已熄,半截没烧完的木炭斜插在中间,边缘结着霜似的白灰。
任九思将怀中新买的琴轻轻放在黄花梨案上。
信手拨弄了两下,冷硬的琴弦咬进指腹,震出几声郁结的闷响。
他拇指抵住琴轸,转动了小半圈。而后又取来松香,依次将剩下五弦调紧。
静默片刻,他缓缓阖上双眸,重新触上琴弦。
这几年间,他倒是时常弹琴。
不过,总是取悦别人的时候多,自我排遣的时候少。
此刻,他独坐在屋内,分明已经无须在意旁人喜欢什么。可指尖落到弦上时,却发觉少时常弹的曲子,现下早已不知该如何下手了。
他索性放下琴谱,不再去弹那些生疏的旧调。
琴弦震颤,琴声如碎玉般散开,在空荡荡的屋内回响。
岑寂的夜在他指下渐渐苏醒。
初时是三两声清越的散音溅在风里,明亮中带着一丝凛冽。琴声渐入佳境,右手滚拂如急雨叩窗,急促而有力,左手的吟猱则似揉碎了满把月光。
音波层层叠叠,漫过雕花窗棂。
檐角的铜铃似乎被琴声震动,泛起细碎的嗡鸣。
任九思闻声,慢慢睁开了眼。
不知何时,姚韫知已经站在了门前。
月光像薄纱一样笼在她的身上,她的脸颊苍白到几乎看不见血色。
发觉任九思看向自己,她低下眉眼,步摇上的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几声零碎的叮铃声。
她不得不承认。
适才看见他专心致志抚琴的模样,她有一刹那的失神。
记忆中的影子和眼前之人竟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在此之前,她始终想不明白,宜宁公主为何会将这样一个心术不正的人留在身边。
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地方,能够和言怀序相提并论。
可就在刚才,她忽然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即便知道他与言怀序天差地别,能将一个影子留在身边,也是好的。
这个念头让她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飘忽。
但想到他素日里大约就是靠着这些拙劣的模仿取悦宜宁公主的,她脸上又逐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冷意。
她平声开口:"公子不是近来被驸马四处追杀,朝不保夕么?怎么,又耐不住寂寞往外头跑了?”
任九思含笑道:“夫人取笑了,小人适才不过是在屋里憋久了,出去随便走走。”
目光随即向下一落,续道:“恰好看到这张琴,觉得它与夫人十分相配。”
姚韫知漠然道:“我手中的旧琴还可以用,便不劳九思公子挂心了。”
任九思笑问:“不知夫人此来是为了什么事?”
姚韫知故意模仿他的口气,“在屋子里闷久了,出来随便走走。”
闻言,任九思眉梢轻挑,嘴角噙了一丝玩味的笑意,“小人从前在夫人身边的时候,夫人见不惯小人。怎的小人近来不在夫人眼前碍眼了,夫人却又巴巴跑了过来?”
姚韫知没有理会这些没正形的话,开门见山道:“别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且告诉我,你今日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见他眼神闪烁,她又语带讥诮道:“莫不是又去鸣玉坊私会你的哪一个老相好了?”
听到姚韫知这般问,任九思趁势吊儿郎当地说道:“不错,我的确是去见了一个老相好。他还同我说了一件极其骇人听闻的事,夫人要听吗?”
姚韫知语气不善道:“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不必同我卖什么关子。”
任九思被刺了这么一句,也不生气,只笑着问:“夫人可还记得你我初见那日,同我一起剑舞的舞姬?”
姚韫知自然是记得的。
可听到他故意咬重“初见”二字,还是一脸淡漠地回道:“不记得了。”
任九思笑了笑,兀自往下说道:“那舞姬卷入了一桩命案,就是——宣国公世子死在鸣玉坊的事。夫人对此事,应当也有所耳闻吧?”
“允承同我说过此事,”姚韫知神情凝重道,“那小丫头也是护主心切,才做了冲动的事,当真是可惜。”
任九思眉头一凛,“张允承是这么同你说的?”
随即发出一声嗤笑。
见他是这样的反应,姚韫知微微一怔,困惑道:“难道此事还有什么别的隐情么?”
“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我与你从窗户跳下去之后遇到的小丫头?”
姚韫知神情微滞。
“她便是那个舞姬的贴身丫头袭香。"
"原来你认得她,”姚韫知面露惊讶之色,“那当时你为什么要装作与她全然不相熟的模样?"
任九思没有回答。
质问完任九思,她又忽然意识到什么,睁大了眼道:“不对,既然我们那时是先撞上了她,而后楼上才出了事,那岑绍便不会是她亲手捅死的。”
任九思耸了耸肩,“我那相好今日约我出去,说的就是这件事。”
姚韫知试探着问:“她同你说了些什么?”
任九思道:“自然是让我把那日见到的,一五一十地禀告刑部的大人,让他们将那小丫头放出来。”
他顿了顿,倏然话锋一转,“不过,小人想着,那日目睹这一幕的可不止小人一个人,又人微言轻,怕是在他人眼中不足为信。不知夫人愿不愿意出面,也替那小丫头做个人证?”
姚韫知没想到任九思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心中顿时一沉,脸色也黯淡了几分。
她指尖紧紧绞着手中的帕子,脑子尽是那一日张允承嘱咐她的话。
太子而今式微,魏王风头正盛。
保不齐就有取而代之的一天。
何况,倘若让旁人知道了,自己作为一个已婚的妇人,还去了鸣玉坊那样的地方,只怕又会掀起不小的风波。
此时站出来指证魏王,非但不能置他的亲子与死地,反而会让自己陷入泥淖之中。
一个不留神,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见姚韫知半晌没有出声,任九思问道:“夫人这是不愿意?”
他旋即又轻笑了一声,“也是。”
仿佛对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意外。
姚韫知眉头微蹙。
任九思道:“莫说是一个陌生人,即便是与你结了姻亲的言家,只怕也未曾入过夫人的眼吧。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你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落难之时,你不也眼睁睁看着他横死于诏狱之中?”
闻言,姚韫知胸口猛然一震,仿佛被重锤击中,惊得后退一步。
梦里那张带着血的面孔,与面前这张妖异的脸庞,在眼中交替出现。
姚韫知喉头似被什么堵住,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声音从齿缝间碾碎渗出,"言家是罪臣......我如何敢替罪臣申冤?"
烛火在他眼底炸开一簇猩红,眼尾也晕开了一道深深的颜色。
他喉结滚动着,再开口时嗓音冰冷得骇人。
“夫人当真这样认为?”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骤然攥紧,骨节发出瘆人的咯吱声,“还是夫人明明早知言家蒙受不白之冤,却仍旧为了那条青云之路,坐视其满门被屠?”
姚韫知卒然被这句话刺痛,猛地推了任九思一把。
“任九思,你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姚韫知声调有些不稳,“你现在这般咄咄逼人地质问我为何不去救袭香,可你自己又在做什么?我与她不过萍水相逢,怎及你与那舞姬情深意重?连你都要袖手旁观,又凭什么要我以身犯险?”
一个个尖锐的问题砸向任九思。
他嘴角扯起一丝苦笑,“原来,夫人是这么想的。”
须臾,他神情恢复了适才的从容淡漠,手指重新落回到琴上。
弦鸣震得手炉腾起细雪似的灰,他像是泄愤一般,将原本悠扬的琴音变得嘶哑刺耳。
姚韫知心脏“扑通”跳得厉害。
她不愿再此处久留,掉头回了临风馆。
回到屋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到墙边,取下了那一张许久没有碰过的焦尾琴。
这张琴,她保养得很好。虽许久未碰,却还是一尘不染。琴面上有几道细微的裂痕,经过细致修复,还是留下浅浅的印子,像是没有办法愈合的伤疤。
指尖轻轻一拨,弦却骤然“啪”地一声断裂,划破了手指。
鲜血将琴弦染红,她却浑然不觉得疼,只慌忙用手帕擦拭去飞溅在琴上的血滴。
他的遗物本就不多。
这是最珍贵的一件了。
无端的,她忽然想起了被父亲禁足的那段日子。
那时,她已四五日粒米未进,身子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悬着的气。她软绵绵地趴在窗边,指甲不时磕碰在窗框上,发出细碎的“咔咔”声。窗扇沉重而僵硬,每次推开不过寸许,便又渐渐合拢。
整个人淡得就像快被蒸化的青烟。
意识昏沉间,一道冷峻的声音传入耳中:“小姐还不肯进食吗?”
侍女答道:“奴劝过小姐许多次,可小姐说什么都不愿意吃。”
姚韫知的意识已然十分混沌,手中却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姚钧走到她身侧,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似乎是被这股气息惊动,姚韫知艰难睁开干涩的双眼,眼前的光影模糊不清。
她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几乎是本能地直起身,声音嘶哑,“怀序,他……”
“言怀序没事,”姚钧淡淡道,“那位宜宁公主的本领当真不小,她以死相逼,还真就让言怀序多活了几日。”
姚韫知脑袋里嗡嗡作响,思绪并不清明。
听到这个消息,她也不知自己应该是悲是喜,咳嗽了两声,问道:“那宜宁公主还好吗?”
姚钧并没有心思回答姚韫知的问题,直接冲着她伸出手,道:“东西在哪?”
姚韫知本能地将手帕缩进衣袖里。
姚钧看见了,命令道:“拿出来。”
姚韫知用力攥紧衣袖,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一般。
姚钧道:“宜宁公主说,言怀序曾交给她一封血书,只是此物托人保管,一时无法取来。那东西,她是给了你吧?”
姚韫知眼睫微微颤动。
片刻过后,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
可她实在不擅长说谎,更骗不过对自己了如指掌的父亲。
果然,姚钧再一次伸出了手,重复道:“交出来。”
姚韫知也知道自己欺瞒不过,索性仰起脸,倔强道:“除非爹爹带女儿亲自面见陛下,否则女儿不会把它交给爹爹的。”
姚钧叹息道:“韫知,别傻了,若陛下真愿意听言家的人申冤,直接召见言怀序便是,一封血书又有什么要紧?”
姚韫知觉得自己沉没在了一层厚重的迷雾里。
“既如此,爹爹缘何一定要拿走我手中的东西?”
其实,当这个问题问出口的时候,姚韫知自己隐隐约约猜到了答案。
此案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任何转机,想必魏王和张暨则他们早已是胜券在握。
皇帝不愿意见言怀序,也不愿意理会任何为言家求情之人。
魏王与张暨则此刻仍紧追这封血书,无非是为了将案子彻底做实,待言家满门抄斩后,再无人能寻到由头为他们翻案昭雪。
姚韫知将手里的东西攥得更紧,执拗道:“爹爹,这东西我不能给您。”
姚钧沉默片刻,眸色深沉如墨,终是冷下脸,声音里是不再掩饰威严,“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日头惨白,高悬在阴霾的天幕之上,冷冷洒下几缕光。
姚韫知被半拉半拽着带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她站在一座废弃的阁楼上,低头向下看去。院落杂乱不堪,几棵枯树枝桠如同死去的手指般指向灰蒙的天空。
院中,女子们穿着刺目的红绿衣衫,浓妆艳抹,脸上的粉脂在冷光下显得苍白浮肿,神情空洞麻木,仿佛早已被掏空了灵魂。
片刻过后,她不忍地想要移开目光,却忽然看见几辆破旧的马车驶入院中。
车帘被粗暴掀开,像赶牲畜一般,一群年轻的女郎被驱赶下来。泥土与灰尘将她们的发丝粘成一团,衣物破烂不堪,几乎无法遮掩住身体,肩膀和手臂裸露在寒风中,上面布满了伤痕和瘀青。
姚韫知指尖冰凉,攥紧袖口,想要抵御这阵吹到她心里的寒意。
鸨母很快就娴熟地抓过一名少女,粗鲁地捏着下巴强迫她张开嘴,查看牙口,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她的胸口和臀上揉了一把,像是挑选一件待售的货物。
那少女屈辱至极,却不敢反抗,畏畏缩缩地任由几个彪形大汉将她拖到了屋内。
紧接着,官差又拉过一个年幼的女孩子。
鸨母只扫了一眼,便嫌弃地挥手,“这个不行,让她去后院劈柴生火吧。”
那女子抖如筛糠,眼中却流露出几分庆幸。
这么陆陆续续相看了好几轮。
最后,一名身形瘦小的少女被推了出来。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不合身的衣服挂在她的身上,在寒风中被吹得鼓了起来,像一张宽大的帆。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她的肩膀剧烈颤抖着。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挤不出一点声音。
官差钳住她的下巴,逼迫她仰起脸,好让人看清楚她的面容。
少女脸上挂着一道明显的伤疤,从额角斜至颧骨。可即便这样,依稀可以分辨出她秀丽的眉眼。她的两腮带着淡淡的婴儿肥,隐约还能看出从前养尊处优的痕迹。
看清她长相的瞬间,姚韫知脑中轰然一响。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她是……”
姚钧没有回答,脸上亦流露出几分不忍。
姚韫知喉咙干涩,又艰难地转回头,死死盯着那个女孩,颤抖道:“她是怀序的小妹妹怀敏?”
姚钧没有否认。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姚韫知好像听到不远处悬挂着朱红丝绦的楼阁里面传来阵阵轻浮的调笑声。
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也一同从窗棂的缝隙飘出来。
“跑啊,你倒是再跑试试!”
“装什么清高,到了这儿还想当千金大小姐?”
“笑一个,爷们花了钱,可不是来看你哭的!”
“再不老实,我就叫几个弟兄一起上了!”
……
她几乎崩溃,拉着姚钧的衣袖,泣不成声地问道:“爹爹,怀敏怎么会在这?”
姚钧道:“陛下有令,言家女眷一律没入教坊司为奴。”
姚韫知的身子重重打了个寒战,手心被冷汗浸湿。
姚钧又道:“女子进了这教坊司,可不仅是失了清白那么简单。她们会被一点点被剥夺掉生而为人的尊严,直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目光转冷,声音像一把刀,“韫知,你若非要为言怀序以身涉险,我不拦你。但你做决定以前,是不是得先替惜知好好想一想?她今年不过十三岁,若姚家步上言家的后尘,你觉得她会怎么样?”
泪水将眼前的景象模糊成一片。
姚韫知觉得自己已然没有办法再思考了。
忽然,被挤在人群中的言怀敏仿佛感应到什么,缓缓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错。
言怀敏的脸上悬着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
她显然是认出了姚韫知,短暂的愣神后,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不管不顾地朝着楼上大喊道:“姚姐姐,姚姐姐!”
两个婆子见情况不妙,立刻上前,死死拽住言怀敏的胳膊,像拎破布般将她往里拖。
言怀敏拼命挣扎,尖叫着不肯松手,指甲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
“姚姐姐,救救我!”
言怀敏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院子里回荡。
她双脚疯狂蹬地,绣鞋早已脱落,脚后跟被粗糙的地面磨得鲜血直流,蜿蜒了一路。
即便如此,她依旧不肯放弃,双眼紧紧盯着楼上的姚韫知,仿佛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嫂嫂,嫂嫂,救救我啊!”
“我是怀敏,我是怀敏啊,嫂嫂!”
姚韫知泪如雨下。
却最终还是怯懦地垂下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言怀敏的声音终于被关门的巨响吞没,只余下空气中飘散着的一声喑哑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