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眉眼含笑的中年美妇一身紫色华袍，发髻高高挽起，一番话问得宛若春风化雨，可武灵儿却感到了一种来自上位者的威压。

她眨了眨眼，有些迟疑地说道：“清阳愚钝，不知长公主到底何意。”

太平公主轻轻一笑，转身，继续往前走。

旭日已经从东方升起，花园中被雨水弄湿的楠木栈道也变得干爽。

太平公主在木栈道前的台阶停下，武灵儿上前，扶她走上台阶。

“温王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个性温顺，向来不争不抢的。倒不是说他这般有什么不好，只是他的生母出身卑微，如今即使是圣人唯一养在长安的皇子，也不代表什么。”

太平公主的语气平淡，话语却一针见血，“你从前在宫里，接触不到什么人，唯一常见的，便是进宫请安的温王，一时行差踏错，也没什么。”

武灵儿汗颜，还要据理力争。

“那也说不上行差踏错吧，清阳自小与温王在宫中长大，他在宫中时，我便与他在一处玩，后来他出宫建府，也不表示我便该与他形同陌路。”

太平公主闻言，笑了起来，笑声里竟带了几分愉悦。

武灵儿：“……”

她有心为原身妹子从前的行为力挽狂澜，可能力实在有限。在太平公主眼里看来，她如今做的事情，就是小孩子的把戏，一眼就能看穿。

跟段位高的人交往，就是这点不好。

有心想做些什么，可是无论做什么，可能还是逃不过会被人一眼看穿的命运。

武灵儿木然着脸，心想我还垂死挣扎些什么呢？不如直接开摆，跟太平公主说愿意为她所用，当她的提线木偶就完事。

——横竖也是挣扎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的。

可她又不甘心只当个提线木偶。

武灵儿幽幽叹了一口气。

太平公主听到她的那声叹息，声音仍旧含着笑意，“不急，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想清楚。”

武灵儿：“很多时间，是多长时间？”

太平公主不答反问：“你是今年夏天及笄吧？”

武灵儿点头。

“我在骊山脚下有一处别院，是我年少时，母亲赏给我的。我年少时很喜欢去那里小住，后来事情多了起来，便很少去了。那别院十分别致，荒废了倒是可惜。”

太平公主抬手拍了拍，便有侍女从后面上来，双手端着一样胡杨木做成的小盒子。

太平公主瞥了一眼那个侍女。

侍女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张地契。

武灵儿：？？？

太平公主：“母亲生前便对你十分偏爱，我将她赏给我的别院，转赠给你，想来她也会十分乐意。”

侍女将端在手中的胡杨木盒呈到武灵儿面前，“清阳县主，请收下。”

武灵儿：“……！”

她知道太平公主富可敌国，名下房产田地无数，一座别院对她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可对于自己来说，这个及笄礼实在太贵重了。

“长公主，无功不受禄——”

武灵儿后退了两步，向太平公主行了个礼，连忙拒绝。只是她的话才说一半，就被对方接了话茬。

“——胡说什么呢？”太平公主声音温柔地说道，“都是一家人，你再这么与我见外，那就太令我伤心了。”

太平公主亲自将盒子放在武灵儿的手里。

武灵儿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与这些上位者相比，自己的段数差得太远，不堪一击。

武灵儿一大早起来，跟太平公主在花园逛了一圈，收获了一个在长安城外的别院。

薛子归听说了，很为她高兴，并且跟她说：“我在那边也有一个别院，也是阿娘给我的。两个别院相隔不远，以后我们可以相约去那边小住，正好作伴！”

武灵儿心里烦恼，薛子归毫无所知，她兴高采烈地畅想以后跟武灵儿相邻而居的日子。

好在，公主府里很快有客人来。

武灵儿趁机告别。

“清阳县主。”太平公主站在屋外的一棵梅花树下，手指拈着一朵梅花，问身边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女官，“你觉得她怎样。”

女官是太平公主从大明宫里带出来的，从她少女时期服侍至今。

公主府里的人都尊敬地称呼这位女官为清榆姑姑。

清榆姑姑手里还拿着几枝方才长公主剪下的梅花，说：“我本是没在意的。昨日听临淄王说她将温王整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后，便让人去打听了一下。清阳县主出宫之后，深居简出，昨日的梅花宴，竟是她出宫后第一次露面。”

清榆姑姑很难说如今的清阳县主到底是什么样，但——

“长公主看中的人，断然是没有差的。”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太平公主说，“出宫之后，见识多了，人也变得更聪明伶俐。我正愁身边没人能用，她就来了。”

清榆姑姑有些弄不明白，“长公主身边人才如云，怎会无人可用？”

太平公主睨了清榆姑姑一眼，笑而不语。

有的事情，还不能说得太早。

如今李隆基主动向她示好，要跟她合作密谋大事，年轻人有野心是好事，也不能不防。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她是想为李隆基准备一个“惊喜”。

傍晚时分，武崇靖从玄甲军的军营回国公府。

才进门，管事彭叔就跟他说：“郎君，县主已经回府了。”

武崇靖微微颔首，脚步不停地走向前书房，“知道了，可还有什么要紧的事？”

少年郎君脚步如飞，彭叔紧随上去，“县主好像不太对劲，回府后什么话也没说，厨房送了药膳和点心去，动也没动。不见她在后书房翻书，又没听见她弹箜篌。”

武崇靖闻言，想都没想，直接往后宅走。

他去的牡丹苑的时候，武灵儿正在廊子里晒太阳，夕阳西斜，正好照在她的身上。

少女靠着身后的柱子，双目微阖，离她不远处，有两个侍女坐在台阶上。侍女见了他，连忙起来，正要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武崇靖让两个侍女退下，随即无声走到廊子前方，隔着围栏，看正在闭目养神的武灵儿。

这是武崇靖第一次这样安静仔细地打量自家阿妹的长相。

吾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武灵儿的长相其实不太像父母，说不清她到底像谁，但不管她像谁，她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时下的许多小贵主，都在及笄前已经将婚事定下了。

武灵儿还没说亲，虽然是有点晚，凭国公府的家底，再加上叔父武攸暨出面，为她寻一个如意郎君，不是难事。

武崇靖已经拜托叔父武攸暨去张罗此事了。

长兄如父，自从武灵儿回国公府后，武崇靖觉得自己的责任重了许多。

不知将来的妹婿是怎样的？

阿妹长得好看，会唱歌会跳舞，还会弹箜篌，未来的妹婿可不能丑，不仅要学富五车，还要知情识趣……否则，就太委屈阿妹了。

武灵儿靠着美人靠打盹，武崇靖也没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夕阳下，安静地思考该要为武灵儿找个怎样的夫婿。等叔父给了他人选，他得好好帮阿妹把关才行。

春日的太阳暖烘烘的，本是闭目养神的武灵儿不知不觉地迷糊过去，醒来的时候张开眼睛，陡然看到一个身影在旁边，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发现是武崇靖。

武崇靖背着手，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十分悠然地看着天边的晚霞。

武灵儿喊他，“阿兄。”

武崇靖闻声回头。

武灵儿冲他露出一个笑容，“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喊我？”

“见你难得出来晒太阳，又想你昨晚在公主府里或许没睡好，便没喊你。”

武崇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刚清醒的武灵儿给人感觉懒懒的，带着平时难见的娇憨。

“彭叔说你大早就回府了，今日胃口不太好，药膳没吃多少，点心也没动。”

“药膳还能吃多少？”武灵儿有些哭笑不得，“换阿兄连续吃几个月试试看。”

天天都是药膳，人都吃麻了。

武崇靖没接武灵儿的话茬，又问：“在公主府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武灵儿有些奇怪地看了武崇靖一眼，“阿兄为何这样问我？”

武崇靖：“彭叔说你今天没弹箜篌。”

武灵儿：？？？

武崇靖跟武灵儿相处，虽然经常不得法，但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在昨天之前，武灵儿虽然没出过国公府的大门，但她在国公府里的日常，是有很多事情做的。

每日去后书房翻书，偶尔靠着窗户对着花园发呆，每天都会弹箜篌，时间长短看心情。

如果连箜篌都不弹，要么病得很严重起不来，要么就真的心情很不好。

武崇靖只见过武灵儿病恹恹地躺在榻上，还没见过她心情很不好的时候。

不过……如今应该是见到了。

即使武灵儿看上去，并不像心情不好。

武崇靖一双黑眸在武灵儿身上打量了半晌，才说道：“昨天你在梅花宴上气走了温王，还和万泉一起去公主府，想来心情不算差，否则不会顺水推舟，去了公主府。今日回来之后，药膳和点心都不吃了，也不弹箜篌了，我想许是在公主府里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你不高兴了。”

武灵儿：“……”

这是来自兄长对妹妹的关心，但武灵儿更不开心了。

自己这么容易被人看破，以后还怎么混？

在赴梅花宴前，武灵儿面对兄长的担忧，还觉得没必要瞻前顾后，十分大胆。

经历了上官婉儿的八面玲珑和太平公主的软硬兼施，如今又被武崇靖一语道破心情，武灵身心俱疲，觉得自己要完蛋。

——如果这是一出宫斗权谋戏，走出国公府，她可能真的活不过半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