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祁桁一同在厨房里收拾着药渣,柴火,清洗纱布。
“那时并没有想起来,是你来我房间,离得近了,叫我闻见了衣服上的味道,后来又觉得声音也似乎有些像……”
宫里的人讲究,衣服、鞋袜,都要拿去熏一熏才肯穿。到了将军府,我也一如从前那么讲究,也是这样一番情况,让我外公觉得我事儿多,塞我去军营历练。
我已木然了。
“你帮我拿书的时候,不也离我那么近,难道就没闻到吗?”
祁桁将纱布拧干,铺平,无奈道:“或许是你衣服上的味道浅,那时是在学斋,人多,没静下来闻过。这回是真的没有骗你了。”
“你先前在屋子里,也已经知道了,为什么我问你,你却还装作不记得?”
“……”
“只因你怕我难堪罢了。”
他看出来我试探他,只是因为害怕被他认出,所以装作没有认出来。如果今天不说漏嘴,或许还会接着这样装下去……
“实则我并不觉得你那时有多难看。”祁桁将罐子、纱布、汤勺一一摆好,许久才道,“只是你那样问了,我知道你在乎,便索性去了你的疑心。你要怪我,我也没有办法。”他声音低了许多,仿佛只在对自己讲着,“似乎我从来总做些叫人难堪的事。”
祁桁这样说,让我觉得自己有些不识好歹了起来。
“我没怪你……”我又忍不住怀疑他是否又在敷衍我,“你表妹给我吓得连钱袋都不敢拿了,你还说不难看?”
“皮相之美只是一种。你那时站在巷中,明明素不相识,仍然帮我表妹去擒贼人,纵然外表有些瑕疵,在我心里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丑了。”祁桁看着我,忽地一笑,“若是我表妹看见你其实这样好看,只怕要将你吓得跑了。”
“真的吗?”
莫非真是我境界不够高,才会照镜子的时候总将自己吓着?
“真的,她总是那般直来直去,讨厌什么、喜欢什么,从来不遮掩。”
也不知道是我说的有问题,还是他听的有问题,总教他答非所问。
下午的课上完,我跟薛熠一起去吃了饭,又去看了看杜英睿,他脸色还是那般不好,刚睡过觉,神情却仍有些倦。等他将我们带回来的饭吃过,薛熠将饭盒交给我提着,自己则拿了个盆出门。
我问:“你拿个盆干嘛?”
薛熠道:“打水给他洗脸啊。”
“啊?他……”我脑中闪过中午看见的那间破顶的屋子,“他今晚难不成要跟你挤一间屋子?”
“那不然呢?”他道,“今天忙着送他去看大夫,也没工夫去叫泥瓦匠。幸而下午先生知道了,帮忙去叫了,只是时间有些晚,只能明天再来山上了。”
他将水接满,先回去照看杜英睿了。我则提着水到了厨房,洗着那些个吃剩的盘子。
洗好盘子,我提着食盒往回走,在到薛熠房间门口的时候,见他抬着盆水出去倒,想必是已经帮杜英睿洗漱完了。放回食盒,我又走了两步回了自己房间。
犹豫许久,终于去敲了祁桁房间的门。
***
“你想将自己的屋子让给杜英睿睡?”他捧着书问。
“左右也是我的不对,害他在门外站了那么久,穿着湿衣服吹着许久的风……最后还不得不返回那漏雨的屋子过了一晚。”我有些惭愧,声音低下来,“他一个生了病的人,跟薛熠挤在一起,总归是不大方便,而且,万一他将薛熠也传染了怎么办?所以想问问能不能让我在你这打个地铺……”
听了这么半天,祁桁终于将书合上。
“行罢。”
我和薛熠一同将杜英睿扶到了我的房间,看着他将药喝下,替他将被子盖好,又将碗碟收去厨房洗了。
等一切弄完,我翻出另一套床褥,跑到了祁桁房里。此时已经入了夜,房里燃起一盏烛灯,我在地上铺着床,祁桁就在灯下编着蝴蝶。
他神情专注,但编得不算快,等我将床铺好了,他一个蝴蝶还没编出半个翅膀。我不好打扰他,只是将他看着,像他看手中蝴蝶那样……
他与那个小孩是什么关系?亲戚吗?似乎也不像。
他今天那样说话,又跟前几日的他有些不同……
我静静站在一旁,看新鲜竹叶在他润白手指之中轻动,想起小时候吃过的翠玉豆糕,一半是清透的绿,一半是象牙的白,入口细密绵甜。
看摇曳烛光将他面庞照得微黄,烛芯映在他眸中一点,无上潋滟。
“妙,真妙!”
祁桁将编好的正在摆弄的蝴蝶伸手递给我,“送你。”
我接过蝴蝶,摇晃着叶茎,正想感叹这回这个比上次那被我踩过一脚的生动多了,听他这样一说,愕然抬头。
“这不是编给那小孩儿的吗?”
“可你在这看了这么半天,好像比他还喜欢这竹编。”
实则我并不是在看蝴蝶,只是在看他。
却话不出口。
“这……也叫你看出来了。”我讪讪一笑。
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个小孩抢东西,遂又将蝴蝶放回桌上,“这蝴蝶虽然好,但花样太多,我更喜欢简单点的,小一点,不会飞的那种。”
我将手展开比在桌上的蝴蝶上,“这个太大了,不方便把玩。”
祁桁看了两眼桌上的蝴蝶,起身将它收入了柜中:“你是怕我编得麻烦吧?”
“……”我道,“会飞的蝴蝶你都快编三个了,不会飞的却还没编过。我喜欢独一式的。”
“意思是我给你编完,日后便不能再给别人编一样式的了?”
我一时语塞。
祁桁忽地失笑:“罢了,日后估计也没人要我编又小、又不会飞的蝴蝶。”
***
我在祁桁房间睡了一宿,夜里恍惚记得有人替我盖了被子,醒来见祁桁睡得安稳,不便将他打扰,轻手轻脚出了门,回了自己房间。
杜英睿已经洗漱完毕了,正在铺着床,我与他打了个照面,顺便就问他身体如何。他说是已经退了烧,人也没昨天那么疲倦了,正准备去饭堂吃早。
与杜英睿道别后,我将昨天晚上祁桁给我编的小蝴蝶从怀里掏出,打开柜子的抽屉正准备放进去,余光瞥到了上次他送我的机关盒。心中一动,将机关盒打开,把蝴蝶放在了盒中。
扣上盒子,听见一声闷响,心满意足地放回了柜中。
上午课还没上完,杜英睿又被薛熠扶回了房间。他回来跟我讲,杜英睿虽然退了烧,但头疼得难受,说是耳边似有上百只蜜蜂在嗡嗡作响,听不去课,还是得回去歇着。
中午吃饭完,我拎着药预备去煎,本来是从薛熠那儿揽的活,也不好意思再找他,只得又去麻烦祁桁。
他正一个人待在屋里编着蝴蝶,听了我的话,点头答应了,陪我到厨房架上了药罐。
从这天起,我就渐渐开始与他熟络了起来。
同进同出同吃,有时放了月假,我会和祁桁一起下山,去他家书局看一些稀奇志怪的书。顺带也认识了他表弟,认识了上次那位表妹。
薛熠瞧见了,十分稀奇,某日在饭堂拉着我问:“你竟能跟他处在一块?”
我委婉道:“其实他并不是想象中那么难相处……”
薛熠一脸不置可否,“……罢了,反正我已提醒过你,随你便吧。”
从此渐渐与我疏远了。
相处得久了,我便发现祁桁有时确实如薛熠所说,是个十分古板苛刻的人。
每每有行止不当的时候,都会挑出来说明,一开始他这样说,我尚还有些忐忑,说得多了,也就不痛不痒了,有时甚至故意做些叫他看来出格的事,听他只能无可奈何地道一句“胡闹”。
左右他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并不能真拿我怎么样。
想来我日后能厚着脸皮对京中诸多非议视若无睹,算他一份功劳。
有一日,我跟书院里其他几位去摘腊梅,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听说腊梅树最顶上的那枝最香。相比这些个柔柔弱弱的读书人,这院中也只有我有本事去摘,遂爬到那棵硕大的腊梅树上,听他们在下面指挥,哪一株才算得上最高。
那腊梅树虽大,但枝条很是纤弱,我怕将枝条压坏,在上头颤颤巍巍,忽听得一声,“曲戍,你在干嘛?”
吓得我脚底一软,从那上面摔了下来。
我坐在床上,任祁桁一边斥我,一边给我抹药膏。其实要不是他那一声,以我的功夫,从顶上跳下来也没什么关系。但他这样骂着的时候,我只是垂着头,一声不吭,不愿叫他再生什么气。
祁桁说着说着,忽然自顾自地道:“当初在书院见你去找山主的时候,观你行止规矩的很,端正得少见……没成想……”
“没成想什么?”
“没成想都是装出来的。”
“……”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祁桁那日记得我,只是因为我从小在宫里学得的板正规矩,让他心生亲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而我看见的他的有趣,也真只我一人知道。旁人知道的,仍是那个无趣、苛责、“表里不一”的茶壶罐子。
窗外裹着小雪,我膝上的寒疾调理多年,其实已好了很多,只是方才那样一摔,又隐隐痛了上来,忍不住皱着眉头叫了一声。
祁桁冷冷地将我看着。
“这会儿知道疼了。”
“知道了,茶壶精。”我装作不耐烦地扯过被子捂脸,心尖却仿若这腊梅一样,寒冷中热烈地绽出花来。
唇角一翘,就再也压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