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额发眉眼皆浓黑,眼尾上挑得锋利,盯人如盯猎物。
这是沈怀序同母所出的弟弟,小叔子沈行原。
听闻沈怀序启蒙后被老夫人养在膝下日夜苦读,杨氏为此不满,次子沈行原养在手边不许任何人插手,纵出与沈怀序截然相反的刺人性子。
两人同岁但并不熟络,沈行原也好像格外不喜欢她,每回见面都没什么好脸色。
既然库房进不去,就不留在这多生是非了,纪清梨轻飘飘回了句没有,转身就要走。
沈行原偏脚跟脚的绕来,身子挡住去路:“就用这两个字打发我?”
长廊只有这么宽,纪清梨被堵得没有位置,不得不抬头。
那眼瞳仰起被日光照做剔透棕色,脸颊粉白,仿佛单手就可掐得她腮肉软溢。
沈行原看在眼里,愈发轻视。
纪清梨贯会摆出这般无辜老实姿态 ,装可怜骗人。
实则心机下作靠算计嫁进沈家,说话也怪模怪样让人烦躁。
看她这般作态,活像跟他说两句话就受了多大委屈。
私下便是拿这副无辜漂亮样子晃在人眼前,轻吐出口气就哄得人什么都听她的吧?
除了他兄长,她还诓骗了多少人?
“我不过说句公道话,你这么着急要走,是心里有鬼么?”
纪清梨郑重:“没有鬼,是你方才说得话不好听。我和你兄长是夫妻,感情甚好算不得外人。”
沈行原冷嗤声,压低声音:“那既然和兄长感情这般好,怎的在成婚那日分不清人,抓成我的手?”
刚才还有理有据的人呆住,下秒她耳廓在他眼前火似的烧起来,烧得艳丽。
“......你说些什么。”
那惊慌神色太过明显,唇珠在他眼皮底下抿进去,沈怀序愈发笃定:“怎么,牵完就甩开我,这会翻脸不认了?”
纪清梨卡壳,忐忑抓紧袖子。
成婚那日,她确实是有牵错过人。
成婚那日周围恭维贺喜声吵闹,纪清梨顶着盖头什么都瞧不清,被推进房时她趔趄下,差些崴了脚,下意识牵住身边人。
那人没动,纪清梨稳住身形后理所当然以为是沈怀序。
她鲜少被这么多人围绕注视,惴惴不安得厉害,更抓紧那只手,声音很轻:“夫君,我有些怕。”
“我先进去等你,你早点回来,可以吗?”
那只手任由她试探抓紧,摩挲指腹薄薄的茧,没有回答她。
纪清梨失落一瞬,下秒沈怀序偏低声线在左侧响起,简短几句让周围打趣声寂静下来。
“你先进去。”沈怀序摁过她的肩膀。
纪清梨懵懵低头,透过盖头缝隙看向那只同她十指相扣陌生的手,他的湖蓝衣和墨绣麒麟靴。
声音在左侧,手牵在右边.......所以她牵得不是沈怀序,只是袖袍宽大,才无人发觉这鼎沸下错位的荒唐。
纪清梨心跳如擂鼓,倏地甩开对方。
她知晓自己做错事,闷着头不敢看那人是谁,更心惊胆战怕这事被人抖出来误会,让沈怀序生气。
这样提心吊胆几日,没见人提起此事,纪清梨渐渐的便也忘了。
今日听沈行原讥笑,才知原来是他。
纪清梨脸烫得厉害,很不安抿住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沈怀序。
这会知道心虚了?
沈行原双手抱胸,自上而下打量她眼:“这会怎么不说你们夫妻情深,说是我不对了。”
纪清梨艰难开口:“那日是个误会,我认错人了。”
哪里是误会,沈行原回想她牵着他手,声线发抖也刻意朝他撒娇勾他掌心的态度,很不屑。
纪清梨这女人就是有小聪明无大筹谋,撒谎也不知打个草稿,她自己的夫君站哪她分不清?
真以为谁都会被她骗过去么,沈行原早知道她是个什么人。
他也早就知晓,荣安县主府上众人撞见她贴身帕子落到太监手上,议论她和那掌印私下传情后,是他兄长沈怀序开口解围,救她一把。
纪清梨为攀高枝,反而裹挟流言倒打一耙,让外人误会沈怀序和她有什么。
还翻出什么沈家和纪家有婚约的陈年烂事,逼得沈怀序不得不娶了她。
一嫁进来还不安分,迫不及待勾他非要摸来摸去的,这般低劣品行在这装什么纯良。
沈行原不会上当,也不会就这么放过她:“误会?那你说若是沈怀序知晓新婚那日,他刚过门的妻子误会错认牵了别的男人,他心里会想些什么?”
纪清梨脸色愈发白,袖子被她攥得皱巴巴的,一双眼没法直视沈行原,虚虚落到廊下横斜出墙的枝头。
“我猜定不会是什么好想法,届时嫂嫂苦心算计来得高枝也会断了,什么好处都捞不到,说不定还要被赶出沈家。”
“嫂嫂,你也不想被兄长知道这件事吧?”
沈行原影子盖到那枝头上,纪清梨吐出口气来,终于找回点声音,闷闷问:“那你想怎样?”
沈行原盯她半晌,目光一寸寸自她腮边散乱的发,到她咬得深红凹陷的唇肉,一直看到纪清梨眼睫开始抖,他才扯起唇角:
“现在还没想好。”
他绕着纪清梨走,漫不经心笑:“再说你算计沈家借机高攀人尽皆知,今日库房不放人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说到底你不光彩的进来,沈家有头有脸的陪你做完这一场戏,已给足你面子了。”
纪清梨听得直皱眉头,才知道原来沈行原背地是这么以为的。
什么借机高攀完全是无稽之谈,偏偏有把柄在沈行原手里,要反驳也不好反驳。
纪清梨斟酌再三只有忍忍,妥协般移开视线,不去看沈行原说她坏话的嘴脸。
日光下她闷闷无声,先前别扭端着的长嫂派头全没了,乖顺又安静,即使觉察到沈行原恶意也没有任何抗议,好似一团任人揉搓的棉花。
就是伸手碰得她抖,她也只会为守住秘密咬紧牙关,唇齿泄不出半句声响。
这般忍气吞声的样子,让沈行原愈发看不起:“这又没旁人,你演给谁看。放心,我嘴严着,瞧你抓我手这么久,我不也没说么?”
“你也别想着进库房了。你应当也见过那位表小姐了,指不定再过两日不只是库房,就是一声嫂嫂也该对着另一个人喊了。”
当了半天哑巴的人呼吸一滞,出声:“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你夫君要多个小妾姨娘,我多个嫂嫂的意思。”
沈行原垂眸,见纪清梨唇珠反复咬得快肿起,眼睫发颤仿佛擅自就要掉下泪来,不由得腾升出种古怪的攀比。
他刚才说了半天纪清梨逆来顺受一言不发,不过提起沈怀序还没纳进门的表小姐,她就这么大反应。
已经被抓住的把柄跟还没落实的小妾比,难道不是他的事更重要?
“你都能靠算计嫁进沈家,一个表姑娘怎么又不能了?母亲从你嫁进来开始就一直想着要换掉你,你不知么。”
“婆母也一直以为是我攀高枝算计的夫君?”
“不然呢。”沈行原伸手,欲捻开她睫上装模作样的湿意。
那纤瘦的背一尾鱼般滑过去,仅几缕发丝扫过沈行原手背,细密密的痒。
纪清梨看都没多看眼沈行原,光说了句慎言,匆匆就走了。
......搞什么。
沈行原一脸莫名,沈怀序看上别人就让她这么在意,要她装老实都顾不上?
他啧了声,纪清梨就是知道这件事又能怎样。回去跟沈怀序告状?
在他面前一滴一滴掉眼泪,那只牵了他的手去勾沈怀序指头,故技重施抬起张蒙蒙湿痕的脸求沈怀序做主?
有些伎俩算计过一遍就没用了,他兄长不会被这么拙劣的手段左右,沈家更不需要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主母。
沈行原一甩衣袖,来日方长,他同这位好嫂嫂有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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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迟迟,天边云卷得稀薄。
翰林院近日琐事堆积得厉害,屋里层层叠叠的卷书,几位修撰侍读落得一身潦草,总算理出头绪。
同僚抹把脸,转头看见一旁沈怀序神色淡然穿着单薄,官袍一丝褶皱都无,一身青妥帖融在他周身,勾勒得袍角熠熠。
他苦起脸来,啧啧:“瞧沈大人这样子,都是扎进文书两日没归家,怎么你一点也不狼狈?”
“那是人家沈兄本来就生得好。再说人沈大人破格被提前途无量,又新婚不过半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你就别自取其辱了。”
再开玩笑道:“这段时日琐事繁多,总这般不归家只怕沈兄妻子心中不满。”
“沈兄今日还是早些回去哄人的好,可别叫你妻子赌气不快了。”
沈怀序放下卷宗,回想起纪氏柔软温和,不出挑不出错的一张脸。
他有几分眉压眼,不说话时人显得生冷。
好在平日姿态矜贵,只让人下意识觉得是位清冷君子,窥不见里头沉肃浓黑的东西。
此刻最后几丝黄昏落在他冷白面上,似雨夜里不沾一丝尘灰的提灯仙人,皱眉也干净。
哄纪氏?
太多此一举。
新婚夜后他就没关注过纪氏动向,但他清楚纪氏不会不快。
她就是真去寻别人,也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